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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:一

序:一

飘渺的歌声渗入梦境。

“采薇采薇,薇亦作止。曰归曰归,岁亦莫止……”

如丝如缕、断断续续,仿佛夜空零落的月光。分明嗓音轻柔,蕴含其中的情愫却又好比炽日。

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……”

临近终了,迷雾般的梦境忽然拨云见日,顾也寻到了那歌声的源头。

犹如化身夜色中绽放的昙花,少女在无边虚空中轻阖双眸,只身清唱着悲戚的曲句。

“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!我心伤悲……莫知……我哀。”

曲终音未散,末尾的颤音聚拢了顾也的心神。他本觉得自己好似在星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游,此刻却意识清晰地向着那少女的方向靠近。

然而越是接近,少女的身影就越是模糊,唯独能看清的只有她悄然睁开的眼眸。

仅仅只是遥遥相望,就已深陷其中。顾也说不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,眼瞳中掺揉的万千情愫甚至更胜过她的歌声。

顾也痴痴地望着少女,直到她朦胧的身影愈加遥远,逐渐融入虚空。

他没由来地想——

该醒了。

*

仿佛抓着根不堪负重的芦苇,被沉浮感所包裹,不知自己何时会沉溺。

顾也勉强睁开眼,失神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泛黑的污渍,好半天才从恍惚感中脱离。

最近顾也常常陷入这种类似神经衰弱的状况,起先还没当回事,毕竟中考刚结束,从高压状态下解放,一时间会有所不适并不奇怪。但连续数日早晨醒来都是如此,他也开始考虑是否该去趟医院了。

这时忽然感觉左胸有些沉重,顾也垂下视线,发现小白正窝成一团在胸口打盹儿,令他不禁叹了口气。

小白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,虽说身上没有一般狐狸的野性,但平日里脾性也相当高傲,不喜与人亲近。然而这几天它却总在顾也睡下后,偷偷趴在胸口一起入眠。

“说不定就是因为你最近老压着我胸口,才害我睡不好!”

联想两者间的关系,顾也觉得确实不是没可能。这声抱怨似乎吵醒了小白,只见它身子微微一颤,惫懒地打了个哈欠,随后睁开泛着黑曜石光泽的眸子瞥了一眼顾也。

经过这些年的相处,顾也已经能从这只灵性十足的小白狐狸眼中看出许多情绪——例如此刻的鄙夷。

小白醒来后依旧十分疲倦,于是它身姿轻灵地踏着顾也胸口跃向窗台,再度俯身挨着冰凉的大理石熟睡,显然懒得理会顾也。

莹白晨曦映得小白的毛发近乎透明,顾也感到有趣地笑了笑,随后视线落向窗外。

太阳尚未完全从山峦间挣脱,青空之上,云彩渗出些许淡黄的光。

“是个好天气。”

他有些失神地喃喃着,笑容成分中渐渐掺杂苦涩。

“适合上坟。”

今天,是顾也父母的忌日。

*

父母被安葬在城郊的墓园里,顾也还记得小时候,母亲常带自己来这附近野餐,而小白也是在这里遇到的。

相比母亲,父亲在顾也的记忆里存在感稀薄。父亲是位国际著名的钢琴家,常年在世界各国演出,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的父亲能给予妻儿的关爱自然少得可怜。

不过在最开始的时候,父亲也曾给予过他一定份量的关爱——期待占据大部分成分的关爱。但当父亲确定他的钢琴天赋不可能萌芽后,这份关爱就随之冷却。

而他曾经也很憧憬父亲,只是随着父亲的冷落,这份憧憬最终也变作疏远的崇敬了。哪怕没有天赋也一直坚持练习钢琴的顾也,会对于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感到尊敬,仅此而已。

虽说这样想有失偏颇,但顾也依旧觉得母亲是因父亲而死。

一年前致使父母去世的那场车祸,起因是父亲不顾母亲阻拦,为了赶上下个城市的演出,非要在台风天驾车出行。最后母亲赌气似的提出一起走,而父亲也怒而同意,结果在路上车胎打滑撞上货车……两个老大不小的人了,最后落下这种殉情似的结局,让他独自收拾烂摊子。

对当时刚要升初三的顾也而言,父母的死完全是天降横祸。悲痛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,令他无所适从地颤抖着。好在有时间这味止痛药,虽说如今还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父母的坟墓,但他至少能不哭出来。

“妈,我要升高中了,不过我推掉了先前那所音乐高中的邀请。就像爸说的那样,我哪怕天天练习也只能拿钢琴当门才艺,无法像他那样当成职业。像我这样没天赋的人,以后顶多就是当个钢琴老师,混不出什么太大名堂。真的很对不起,明明你一直鼓励我坚持下去……可我最后还是放弃了。”

顾也从短袖浅咖啡格衬衫胸口的兜里取出一只银色口琴。因为平日保养用心,表面依旧光滑锃亮,但口琴的一角却有着明显磨损掉漆的痕迹。

指腹轻轻摩挲着触感粗糙的那一角,顾也的嗓音有些颤抖起来。咽下一口气,他强忍着感伤继续呢喃着。

“这是你在我初一那年生日的时候送我的,记得那时候我刚钢琴考级失败吧,消沉得不行……然后你又送了我口琴,还安慰我说不如放下钢琴一段时间,学下其他乐器转换下心情。结果听到这话我就火了,认为你也跟爸他一样,完全不对我有什么期待,然后就把口琴直接往地上摔,完全没能理解你的好心。其实之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,也想跟你道歉,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于是,我就偷偷开始学口琴了,打算趁着你生日之前学一首《鲁冰花》,在你生日的时候吹给你听,也算祝福也算道歉。可惜……没那个机会了。”

顾也说不下去了,情绪在喉咙里哽咽着,他只能静静地调整呼吸,许久后努力扯开嘴角露出微笑。

“其实倒也不算太晚,《鲁冰花》现在不太适合,那我干脆吹首《送别》吧。”

在脑海中回忆着谱子与曲调,顾也抿了抿嘴唇,轻柔地吻住琴格。吹响口琴的第一声,音色不太纯净,但顾也并不在意技巧上的缺陷,他只是想着小时候母亲唱起《送别》时温柔的神情,想着母亲慈爱的嗓音,眼角便开始温润。

演奏家的感情很奇怪,传递给听众的大多是精心计算好的爱——母亲曾对顾也这样说过。

她说自己就是被父亲的演奏给骗了,她曾以为父亲的音乐对她倾诉了那么炽热的感情,直到后来她才明白,父亲爱的只有音乐。父亲让她看到了自己对音乐全部的爱,却只留给她过滤后剩余的渣滓。

顾也从不觉得自己能成为演奏家,他永远无法像父亲那样奏出动人心弦的琴声。

可他给予母亲的,却是他所拥有的全部。

即**奏的琴声拙劣,也掩盖不住其中的感情。

这感情悄然而细腻,如墓前那株康乃馨一般静默绽放。

*

到了该告别的时间,顾也便离开墓园。

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舍,先前那番发泄似的吹奏让他心情通畅了许多。

临近正午,夏日阳光将天空炙烤成耀眼的浅黄。顾也走在山林小道上,哪怕繁茂的枝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,林间吹拂的微风也依旧有丝燠热。

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个纽扣,顾也扯着领口朝里面送风。在即将走出山林的最后一段路上有座小木桥,走近了看会发现木桥腐朽得厉害,显然年代久远。与现代用防腐木架的桥相比,多一分古朴,少九分安全。

对于这座桥顾也相当谨慎,毕竟木桥中央那个空洞就是他小时候踩出来的。当时从洞里顺着他小腿爬上来的虫蚁,令他至今心有余悸。

他放缓步伐轻轻踩在木桥上,走到中央时不经意间看了眼桥下,落入眼中的却并非潺潺流水,而是将河水映得碧绿青幽的大片藻荇。

层层叠叠的藻荇中央还有相当数量的黄花高昂地探出头,或含苞,或盛放,或处于两者间,半掩着花瓣娇羞不已。

对这平日难得一见的光景,顾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他想起这一幕自己许多年前也看过——与母亲一同走在小桥上望着藻荇交横的河流,突发奇想要摘朵花送给母亲,结果一脚踩破桥面。

如今再看到这副景象,顾也倍感怀念。于是他就像重回孩提一般,弯下身想从桥下摘朵妖娆绽放的黄花。

然而又是“噗通”一声——

这回倒是没踩破桥面,可顾也却见到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,在水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,随后无声无息没入水中……愣了片刻后他的眼睛瞪得**。

“口……口琴!”

想起口琴是放在衬衫口袋后,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蠢。母亲送给他的礼物,就这样被碧绿河水吞没。

顾也下意识地想要从桥上跳下去,然而随之而来的念头是自己不会游泳。仅存的理智警告他这河不知深浅,绝不能下水,可要他洒脱地放弃也根本不可能。

望着宛如张着大口般邀请他的河流,顾也叹了口气,还是选择了放弃。

就当把这口琴跟母亲一起“送别”了——想要以此来安慰自己时,顾也遇到了点异状。

没有任何转机,只能接受现实——如果像这样注定的结局才是所谓的日常,那么此刻他便彻底与之背道而驰。

正常状况下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件,在他眼前毫不犹豫地上演。

宛如一道强光刺进瞳孔,顾也睁开因失落而低垂着的眼眸。藻荇像是忽然被狂风吹拂般倒向四方,他却连睫毛都没有颤动。当藻荇四散,露出水面的河流犹如被煮得沸腾,伴随着“咕噜”声与气泡,形成巨大漩涡。

不可思议的光景冲击着顾也大脑,不断继续、无法喊停的一幕幕夺取了他的思考能力。

尤其是在最后……仿佛从漩涡中孕育而生。

从水面浮出——

此刻在顾也眼前飘浮的小女孩。

被她所注视着,顾也没由来地对“命运”的存在产生了认同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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